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文|张笑滔

来不及的告别

那两天可能是北京最冷的时节,亦是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时候。12月18日晚11:30,我前往中日友好医院,群里有消息说江平老师手术后的状态不是很好。

去之前我仍以为这次不会有什么大碍,去年新冠疫情时,江老几乎白肺,可谓九死一生。不过,江老屡次从鬼门关闯关成功,这次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到了医院才得知情况比预料的严重得多。因为胰腺胆结石手术,江老已经十多天没有吃东西。加上当天上午核磁共振时间长达20分钟,老师在里面便休克了,没有了心跳。虽经抢救进了ICU,但已失去自主呼吸的能力,只能以来升压药和呼吸机维持。

晚上约2点的时候,大夫向费安玲、赵旭东老师以及我们提到,江老现在的情况比上午抢救时好一点。言语中表达的意思是客观上各项生理指标显示仅有一丝生存概率,所以晚上在医院守着意义不大,可以先回去休息,预计几个小时不会有实质变化。这种情况下,刘锐师兄和几个家属留下,其他人都回家了。 

回家之后,我向没来的同门报告了医院的情况,包括王涌、刘智慧、申卫星、李永军、龙卫球、聂卫峰、韩良、孙兆辉、邓江源、文海兴、商文江、周小明、林庆苗等,尽可能大家不留遗憾吧。

19日早上一直心绪不宁,大约12点赶到医院,和头一天晚上不同,白天人多,保安也已经不让上去了,只得和王伟伟师兄在一楼等待。12:47左右,江老的儿子下来告诉大家,老师在12:30左右安详地离开了我们。此时,内心已完全绷不住,想大吼一声,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江奖初识

我与江老的交集,本科时并不多,新世纪之初,只有每年的新生入学第一课以及比较大的活动才能听到老校长讲话。唯一的当面交流是大四毕业前夕,我获得了江平奖学金。在那个颁奖的晚上,江老师与获奖者一一握手,那是我本科时代最开心的瞬间。 

那时候昌平校区没什么娱乐活动,追星也基本上是学术明星,大家津津乐道京城四卫、海子的诗、佟柔哪个弟子更厉害……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江奖的评奖过程,悬念丛生,一点不比选秀节目逊色。 

那时候几个评委老师也是学术明星,如早些时候的方流芳、赵旭东、李显东老师,后面的王涌、龙卫球、刘智慧老师,都自带很多流量。我大三也报考过一次,记得在一食堂张榜公布初试成绩时,我着急地问同伴:“我的名字在哪里啊,怎么没看见我呢?”引得旁边的人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难道江奖还有内定的吗?后经朋友提醒,才意识到当时有多么无知和尴尬。 

不管如何,无知无畏的我从江奖开始与江老结缘。 

中欧入门 

进一步走近江平老师,则要到中欧法学院了。 

因时间原因错过招生窗口,学校在校研究生中通过考试遴选了老中青三代(研一、研二、研三, 我当时已快研二)不同专业的学生四五十人,组成了中欧法学院黄埔一期。当年国务院副总理李克强和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以及教育部、司法部、外交部的领导都出席了我们那一届的开学典礼。 

作为中欧第一届硕士毕业时,我工作都已经找好了,但得知江老可在中欧招博士就赶紧报了名,虽然觉得概率不大,但仍抱着试一试的想法。

虽然本科在民商院学习,还获得了江奖,但其间我代理了一个环保行政诉讼案件,原告败诉后还因寻衅滋事入狱,于是我立志于研究生阶段学习行政法。在研究生三年中,第一年跟吴平老师在法学院学习行政法,当时还去北大全程旁听了湛中乐及王锡锌老师的课,方知行政诉讼的不容易。后两年转入中欧后,以欧盟法为主的全英文授课,飞行教授口音各异,隔两三周就考试,压力颇大,那时还得每日从研究生院往返昌平。所以说硕士阶段的民商法系统研究基础一般,也就靠着本科那点的底子。 

那时,我与江老没有什么私交,考试之前也没有托人打个照面——江老对我来说,可谓高山仰止,太过遥远,尤其是面试时得知,我们那年参加考试的有一个民商法专业且有工作经验的本校硕士,专业方面应该在我之上。因此感觉上没啥底气。

但上面两个弱点,没想到在江老看来竟然成了优势。

江老的法治理念与行政法限权思想并无不同:公权力是法无授权不得为,而私权利是法无禁止皆可为,私法与公法是一体两面,如果能够发挥优势,将公法私法结合,分析问题比单纯从私法角度也许更加全面。江老的观点确实对我后来研究金融监管有很大前瞻性,尤其是对信托法研究,少学一点大陆法系的教义理论,也未必是件坏事。 

关于提前打招呼,记得江老和我们说,他招录博士与门第、学校、家庭毫无关系。如果去打招呼,以我们对江老的了解,大概回复两句话,第一,有教无类,欢迎来考;第二,公平竞争,择优录取。

博士学习 

自从跨入江门之后,我算是第20届。据江老估计,应该差不多是第100名弟子。

那时候我们中欧五个博士有导师集体指导课,包括李曙光、方流芳、郑永流等老师轮流给我们上课,我曾笑言,自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什么学科都接触一点。江门博士也每月定期到老师家里上课,上课的形式比较宽松,每次江老都笑呵呵的,鼓励我们多发言,多去参与一些青年研讨沙龙,锻炼自己的写作和表达能力。这让我们紧张的心情松弛不少,但每次上课之前仍会焦虑一两天,担心老师批评自己的思考不够全面,平日用功不够。 

坦率来说,先生对我们入门较晚的学生相对较为“放羊”,每个人都需要根据自身的兴趣爱好、比较优势找到合适的研究切入点。

到博士第二年时,我获得欧盟奖学金,第二次去马普国际私法与比较法研究所访问。没想到了国外,仍然受到江老的恩泽。 

在论文准备过程中,我在汉堡遇到了前马普中国法研究中心主任明策尔教授、还有中欧的首任欧方院长、欧盟法院前大法官Colneric教授。在与他们的沟通中,我深深感受到他们对江老师的敬佩之情。明策尔老师听说我是江老的博士,像个老顽童狡黠地开玩笑说,江老师像神父一样摸过我的头。而Colneric教授不仅尽地主之宜,邀请汉堡国立音乐学院高材生去Hafen City的家里为我们演奏《唐璜》,还提及要翻译江老师的《沉浮与枯荣》口述自传。甚至我在租房时,遇到一个90年代从天津移民过去的华裔家庭,一听我是江老学生,表示租金也可以减免。

回国以后,我开心地说给江老听,他也哈哈大笑。 

先生印象 

博士毕业以后,江老亲笔书写推荐信,让我得以获得在中信信托工作的机会,能够让我在信托领域学有所用,并通过实践反思理论发展理论,逐渐在这个细分行业和法律领域初具一点模样。在我工作中遇到一些波折时,他比我还着急,主动帮我做一些沟通工作。江老于我,是有大恩的,而我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回报他。 

我工作以后惟一值得骄傲的是帮助江老在中信设立了慈善信托,以后希望在这个基础上,继续扩大资金来源,持续支持江平奖学金的发放,将江老师的法治精神传递下去,不断影响更多年轻学子,投身于民商法教育研究和法治事业。

总结这些年与先生的学术交往和生活交集,我不敢托大超出我自己专业评价老师的学术思想,例如在罗马法领域,费安玲老师总结江老的贡献已让我自惭形秽,此前所接触到的江老学术思想可能仅是其大海之一瓢而已。

我生性愚钝,大人物见得也不多。在我心中,江老的经历、人格和特定时期的贡献,和一些历史人物有一些相似。历史上有江老那般起伏人生的,唐朝刘柳杜子美,宋代苏子王安石,或困于经济困顿,或穿梭于政治峰谷,但至少身体健全,来去自由。回顾江老的一生,印证了那句史家不幸诗家幸,江老诗词最旺盛的时候,恰恰是人生最悲苦的一段时光。

在学生眼里,江老的独特贡献和影响力至少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是具有划时代的法治理念。 

改革开放之后转型过渡期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江平老师倡导罗马法的复兴,主张民法是私法,市场经济是法治经济,江老应该是首创且力度最大。在民法与经济法的论争中,在民法商法的关系上,在民法内部的各个细分争论中,上中下策、左中右派,江老师的观点总是有其穿透性。用现在的流行学术词语难以概括他的思想,究竟属于教义学还是社科法学,是大陆法还是英美法系,是进步主义还是保守主义?不管民法典的宏观立法理念,还是具体某一编的技术性取舍,江老的观点都让人觉得大象无形,但又那么恰如其分。贯彻其中永远不变的是对人本主义的关怀、对弱势权利的同情、对规则秩序的珍视、对公权力的节制、对意思自由的古典追求。这与在哪里留学没关系,用什么语言研究也没关系,江老师的法治思想不仅来源于逻辑更来源于经验,不仅有历史殷鉴更有现实关照。 

第二是具有突破法学圈的影响力。

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影响力已被各种因素消磨。但江老不仅是一位大学法学老师,他通晓大陆法继承自罗马法的自由平等精神,也精通经由判例沉淀为英美法的衡平法经验,具有国际化视野的大学管理理念,深度参与过国家前沿立法,懂得国家立法和行政机构的运行规则,因此,他的发声往往能比一般理论学者获得更高分贝。在学科划分日益细分的今天,难以想象一个民商法学教授能够融通民法、商法(公司、合伙)、英美法(信托)、外国法治史(罗马法)、比较法、行政诉讼法、仲裁法、律师职业伦理、法学教育等领域,不仅如此,江老对社会政策的参与已让其远远超越法学教授的一亩三分地。

在读博一年级时,江老师受沈国明老师之邀为上海社科联做一个演讲,老师打电话让我跟随陪同,估计是想带我见见世面,那天我们搭乘的是京沪高铁和谐号首班列车。江老师以80高龄在台上侃侃而谈,下面的听众不少是上海的知名学者,如复旦、交大、师大、华政的经济学、政治学、历史学等学科的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演讲的内容我已记不清了,但那个场面让我想起电影《美丽心灵》中,诸多教授向数学家约翰纳什献上钢笔以示敬意的场景,久久无法忘怀。 

老师的影响力不是与生俱来,也不仅取决于他炉火纯青的演讲技艺,最关键的是,他的呐喊从来不是圆目怒瞪、剑走偏锋,而是娓娓道来、允执厥中,不仅及时有力,还能掌握分寸。他的影响力,也并不简单靠身份地位获得,而是与理念本身相辅相成,只有提出不局限于自身视野的中肯理念,对症转型社会根本需求,才能获得更高的接受度和超出专业范围外影响力。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江老并非一般学院派学者,江老家门从来是敞开的,进门不必脱鞋,也没有那么多束缚。他的客人中谈笑既有鸿儒,往来也有白丁。弟子中达官贵人出身的不能说没有,但几乎很少。江老经常为弱势群体发声,所以很多人心里感激他,守灵那几天遇到好几个江老曾经帮助过的没钱没势的普通百姓,恐怕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法学教授离世,在八宝山居然有好几千人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去送别的原因吧。

第三是其言行一致。 

江老波澜壮阔的一生无法复制,哪怕是最有想象力的编剧,也难以让主人公承载这么深层的生活苦难,又加载那么多的荣誉。在最好的中学学习、以最佳的身体素质初出茅庐,以最高竞争难度选派出国,以最优秀的成绩归来,却以最短时间里离婚、以最羞辱的方式扣上帽子,中间夹杂着身体伤残和长时间无所事事的憋闷,好不容易复出又立即跌到谷底……世上能做到言行一致、善始善终者不多,历经这些磨难,还能不忘知识分子的公共责任的,就更为稀有。更多的人,恐怕和诗佛王维一样,躲进自己的辋川别业,涂涂抹抹去了。

我们芸芸众生,大部分都是为了家庭生计而忙碌奔波,但总有一些人像恒星一样闪耀星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若没有江平先生,法治天下的星空,定会黯淡无光。 

谨此,怀念我的恩师江平先生。 

作者为江平教授2010级博士,毕业后在信托公司和证券公司从事法律工作,人民银行信托法修改工作组成员

 

话题:



0

推荐

鬃缆

鬃缆

97篇文章 7天前更新

纵览财经新动向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