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巍
3月7日，邵淳兄仙逝，这个多年没有联系的老朋友在81岁的年纪戛然而止，还是令我非常震惊。疫情前多次约着见面叙旧，总是推迟，现在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邵淳的离世也是代表第一代中国资本市场创业者的离场，那个时代许多人和事顿时浮现，渐渐清晰，又浑浊着忘却。对于邵淳，许多遗憾、许多委屈、许多向往，终于解脱了。匆匆记下几段往事，怀念这位兄长，也是那个时代一条铮铮铁骨的汉子。
邵淳，华夏证券前董事长
1992年，由中国人民银行主导创建了三大国有证券公司，工商银行发起华夏证券，建设银行发起国泰证券，农业银行发起南方证券。总部分别设在北京、上海和深圳。我从美国留学回来不久，被央行主要领导多次约谈后，因曾在建设银行的工作经历，作为花瓶式安排，我最初被安排到国泰证券担任高管。不过，国泰证券主要由上海建设银行牵头组建，当时负责人早已把班子安排妥当，并不欢迎人民银行派来的人。结果，这位负责人在机场附近的酒店接待我午餐，始终讲上海话，不说普通话。这顿尴尬的午饭不到一个小时，他客客气气地礼送我打道回府。后来，农业银行筹备证券公司的王景师副行长两次请我，我就参加南方证券的筹备组了。
筹备期间，三大证券负责人一起开会，我第一次见到华夏证券的黄玉骏董事长和邵淳总经理。邵淳是工商银行部门负责人，当时不到五十岁，气宇轩昂，口才了得。得知我的留学背景后，立即介绍我给黄董事长和人民银行人事司司长（后来担任华夏证券监事长），希望我立即跳槽到华夏证券。在当时的管理体制下，公然从友军挖人，这是大忌，立即与南方证券结下了梁子。我还清楚地记得邵淳非常轻蔑地谈起南方证券的短板：“上市公司都是好企业，都在大城市，都是我们工商银行的客户。农行在乡下，能有什么企业资源，跟我干吧。三年把国内市场都拿下，我们到美国开个公司，你去做！”这种性格和气魄，在资本市场刚刚起步的90年代，实在是凤毛麟角。不过，这也恰恰激发了我的竞争意识，反而坚定了留在南方的决心。
半年后，尽管华夏证券的承销业务突飞猛进，但南方证券在深圳、广东和江浙一带也经过市场竞争而斩获颇多。通过中国证券电子交易系统（STAQ）的创始人，也是后来创办《财经》杂志的王波明，我结识了他的哥哥王东明，时任华夏证券的上市部总经理。他也是从加拿大回国不久，斗志昂扬，而且早年有在北京华远集团创业和管理的经验，远比我的社会资源和业务能力强。我立即引荐他给王景师董事长，告知他是华夏证券真正的业务发动机，并建议挖他担任副总裁。我当时还是总裁助理，聘请高人担任自己的老板，这还是体制内闻所未闻的事情。王景师董事长也要“报仇雪恨”，亲自到人行总行做工作，与黄玉骏董事长商量，利用黄与邵的矛盾，将王东明成功挖角。可能是念及我的“高风亮节”（人行人事司司长语），同时把我也提升为公司副总裁。此后三年，我协助王东明一起披荆斩棘，将南方证券的发行业务与交易业务始终保持在国内同行的第一名。不过，大约是农业银行的基因吧，南方证券始终将业务重心放到证券之外的房地产、产业投资领域和股票自营上。王东明和我意兴阑珊，迅速被边缘化。他离职去了中信，最终成为中国本土投资银行的领袖人物。我也下海谋生，转到并购圈。
当时，尽管彼此业务竞争激烈，邵淳与我们一直保持密切的私人朋友往来，始终没有放弃劝说我们跳槽到华夏的努力。他时不时单独约我们，或者三人同时，多次许愿，让王东明担任总裁，我是常务副总兼国际总裁，当然，他自信会接替董事长。他的酒量很大，性格豪爽，但也变化多端，经常随意承诺，我们也都不太认真对待。给我的印象是，他善于学习，敢于创新，习惯介入日常具体业务，更喜欢官场或社会江湖的交际，陶醉于做大哥的气氛。我们无所谓，但可能让体制内的人很不舒服，这也埋下了日后的祸根。
【1995年11月，邵淳（左二）、吴雅伦（左三）、阚治东（右二）在越南西贡论坛】
大约在1995年吧，越南政府非常希望学习中国创建资本市场的经验，邀请人民银行派个代表团去给越南财政部和西贡市政府讲课。邵淳担任团长，我和上海证券交易所吴雅伦、申银证券的阚治东等一起到越南考察并工作了一周。邵淳团长很会摆谱，到哪都提出高规范的接待需求。不过，越南人不在场时，邵淳立即就是老大哥的样子，对大家百般呵护，从起居到购物旅游，事必躬亲。当时团里只有我的美国信用卡可以用，其他人只能用现金，我自然担任会计，也是导游。一次，在河内的越南战争纪念馆里，利用人流较多，我脱队找到被刻意绕开而且加了临时隔离板的中越战争馆，随后又把其他几位团员也直接带入参观。看到越南为渲染战胜而丑化中国军队的许多照片和设计的虚假场景，这导致越南官派导游非常尴尬，以违反外交纪律为由，多次向我们提出抗议，被邵淳严词拒绝。归国前，邵淳在越南几位部长在场的答谢晚宴上发言，完全以中国大券商的立场和口气，提出越南有很多问题，没有必要从头做起，建议由华夏证券和上海证券交易所两家担任财政部顾问并承诺提供所有投资。显然这是他一时兴起，没有经过官方或外交讨论的。尽管我多次委婉拦截，越南译员还是如实告知，结果，越南人自尊心大受伤害，有点不欢而散。回国后，人行还专门约我复盘当时邵淳团长是如何体现了“大国沙文主义”了，这自然是越南告状了，中国协助越南建立证券市场的事情也就无声无息了。本来约定几个月后的去台湾的代表团也取消了。
1997年，我离开了证券圈，与邵淳再无联系，只听说华夏证券内斗激烈，他因为购买俄罗斯航空母舰的事情被举报了，而且得到高层非常严厉的批示，“胆大妄为、严肃查处、以正国法、以儆效尤”。这期间，坊间各种说法非常多，有人告知他已经被判刑了。又有朋友说，查无实据，他早已自由，赋闲养猫。还有朋友告知，他在投资光电行业，而且还赚了大钱。应该说，早期资本市场的参与者，大多数人下场都不太好。而且，一旦出局，很少再回头。他能够自由自在，就非常好了，我也很欣慰，江湖相望，却没有联系的兴致了。
▲ 照片摄于2012年12月15日，金融博物馆举办品牌活动“江湖沙龙”第3期的活动现场
【2012年12月，在北京的国际金融博物馆江湖沙龙上，邵淳讲述购买乌克兰航母瓦良格的过程】
直到我做了公益的金融博物馆，声名渐起，邵淳通过朋友与我联系，希望来博物馆看看，也叙旧。我非常高兴，就与《证券市场周刊》的原主编方泉商量，请他利用博物馆的江湖沙龙，讲述一下当年往事，可以不提航母事件，我也担心事件可能依然敏感。2012年12月，我请长江证券的创始人陈浩武教授在北京国际金融博物馆主讲“刀尖上的资本江湖”，特别提到瓦良格号，我立即邀请邵淳总上台。他看到许多关心他的老朋友，非常激动。在现场300人的围观下，他平静地讲述了整个购买航母的过程，被直播广泛转发，这个内容网上还可以查到。当时场上观众的气氛非常凝重，邵淳的国家使命感和责任担当感动了所有人。尽管当时是违规操作，邵淳在千载难逢，而且一去不复返的机会，在乌克兰用区区几千万美金就买到了价值几千亿人民币的航母瓦良格号，而且将中国海军的研发与作战能力提前了十几年，这是后来得到政府和军方肯定的大好事。尽管有高层领导的严厉批示，多年来经过及其严苛的审查，没有发现邵淳有任何经济问题，最终补发十几年的工资，得到名誉恢复。对于经历过那个年代的金融圈的人，这是极为难得的人物，令人肃然起敬。相对于许多利用此事大肆渲染自己贡献的人，邵淳含辱负重20年，情何以堪！
此后，我们又见过两三次，我也劝他写一本回忆录，不是为发表，更是激活脑子，避免退化。他时而兴奋，时而放弃，不愿翻开尘封的记忆，也许太多委屈了，也许太多愿景没有实现，也许更愿意把美好时光与他养的猫们在一起吧。于是，我们渐行渐远渐无音，只是过年时例行公事地微信拜年。感觉中，他始终还是激情满满，身强力壮，中年的样子，居然过了80了。现在，邵淳兄终于解脱了，释然了。朋友们一时震惊、怀念和惆怅，我们这个时代，这批人都是匆匆过客，往事云烟。不过，有了邵淳，在那个激动人心的时代，有了华夏证券，有了中国第一艘航母，有了被高层批示严惩却证明了清白的人生，还有一大批如我一样默默关注怀念你的朋友们，不虚此行了。
2025.3.8
王巍
本文原载于“金博Daily”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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